山石碎铁。
一条极其细微的裂缝开在了地面不规整的石头上,像这样的石头,这片被略带淡黄色的雪花铺满厚厚一层的莽苍平坦,看不见第二种颜色。
南朝虽在南方,但冬日的时候,也下雪,下的要比夏朝还狠,比西周还狠。地面上的一些坚持挺直脊梁的野草,早已经成了干枯的尸体,过往的高傲全部都成了一团嘈杂的风,消没在了白茫茫的干涩里。
女人牵着马在这片原野上费力地走着,花色的绒巾在脖子上缠了一圈又一圈,口鼻呼出的气很快在外面凝成了细小的冰晶,而后又被狂风吹散。
其实这不是女人,而是一名少女,腰间带着酒壶与剑,眉间都是冰晶,稚嫩之间透露着沧桑。
少女便是花香影,从剑阁大山之中走出,不顾他人的极力劝阻,无论如何也要前往南朝,去见见自己的家人,哪怕只是一座墓碑,只是一场没有意义的虚无,需要自己付出性命交换,她也在所不辞。
风刮在脸上很痛,但更痛的还是身上的伤口,入境之后,不时会有僧人找上她,花香影不大清楚这些僧人究竟是怎么知道她的具体位置,花香影认为自己走过的这些路已经足够偏僻了,除非是六境之上的不世强者,否则该不能探测到她的具体方位。
但在经历了几次突袭之后,花香影在现实之中低下了头,她不得不承认,这些该死的秃驴的确是有办法能够通过一些特别的手段找到她,这一路走来,她有意地回避那些寺庙神祀,然而,偶尔还是会有人盯上她。
流淌在她身体里花家的血脉,仿佛成了一种印刻在她脸上的标记,只要一些修为稍微高深的僧人看了她一眼,便会十分默契微妙地从自己的袈裟里面掏出来一串佛珠,或是一个碗。
他们说,那个叫佛钵。
花香影说那就是碗,吃饭用的。
他们这些和尚就像是乞丐,没什么区别,或许只是穿的干净一些,要饭的时候比较强硬一些,那和尚们在南朝备受尊崇,哪里听见过别人这样说他们?那血压登时就从脚底一路窜向了天灵盖,险些脑溢血,两方大打出手,几经转折,你来我往,最后这些和尚被花香影全部摁在地上打死了。
同为五境,实力差距很大。
三五成群一同围攻,也只能对花香影造成不算很重的伤害,而一旦萌生了退意,花香影的剑就会在一瞬间撕开他们的喉咙。
这样冷的天气,喉咙的热血喷不远,冷风灌入气管的时候,会让人产生一种玄妙的错觉。
花香影休息的差不多了,蛮腰之间的伤口缓缓愈合,已经结痂,她便又骑上马,在一阵颠簸之中继续深入,按照先前问过的路去往了花家的墓地。
花家被冠上了叛国的罪名,为此朝廷在处死了花家之后,还专门为他们弄了一块贫瘠的地,专门用来鞭尸。
其实根本没人鞭尸,那地儿过于荒凉,除了乌鸦与野兽,其他什么也没有,南朝不会有任何一个人闲着没有事而做,跑到了这样的荒山野岭,跑到了如此破败荒芜的地方,就为了吐那些尸体一口口水。
没什么意思。
马儿一声嘶鸣,花香影的俏颜忽地又变了神色,她一只手捂住了腰间,眉目溢出痛苦神色。
她的身影消失在了雪风中,不久之后又有人来了这里,又是一群秃头的人,几人嗅着寒风之中的迷人味道,沿着雪上的马蹄印,一路南行,跟随着花香影,不徐不急。
他们知道只要自己一直走,就必然会遇上花香影,至于什么时候遇上他们并不是特别在意,也有足够的耐心。往往人们享受一场盛宴的时候,前戏与甜点是必不可少的东西,这些僧人此时也将追猎花香影当作了一种享受,一次……盛宴。
花香影便是这一场盛宴之中的食物。
南朝,还要往南。
花家原本握着兵权是守护北方的,夏朝王城在南朝西北的地带,由于夏朝的边境太长,占地太广,寥廓的疆域覆盖了南朝的东北处,所以对于南朝的人而言,夏朝就是南朝以北的地。
花家死后,他们被全部葬在了南朝的极南,到了这一方水土,地质便变得尤其贫瘠,土壤基本种植不了什么农作物,异兽横行,偶尔会遇见兽潮,相当可怕,寻常的军队也不敢争其锋芒,即便与南朝的禁城相距不算多远,但场面真是有着天壤之别!
南朝禁城往南走不到百里,基本没有人烟了。
雪渐大,似乎在入春之前,还要最后汹涌磅礴一次,她不那么看得清远处的景象,毕竟坟地与墓碑是不会动的,不似人的脚步声那样好分辨,所以花香影每走过不长的距离,她就会停下来,认真地四处张望。
略圆的鹅蛋脸上,不再是当初在夏朝王城初遇白给,抢走甜甜糖葫芦的稚嫩与纯真,反而在风雪掩映下残留着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成熟。
花香影晓得有人在跟踪他,却没有任何掩盖自己踪迹的打算,一路上只认认真真查看坟地,墓碑,或是一些与埋葬尸体有关的地方,这绝非一件容易的差事,耗去了花香影大量的精力与时间,于是身后那些不紧不慢,追寻着她踪迹的僧人们终究还是找上了她。
一共十六个僧人,十六名五境的强者。
全部来自于四百八十寺。
放在南朝各地,放在夏朝,周朝,这都是一股不弱的力量,若是与乡野江湖之中,便更是能让当地的官府都为之忌惮,今日他们齐聚于此,齐齐站在了花香影的身后百八十步,隔着一阵迷茫风雪看着花香影不断认真翻找着什么。
僧人们迈步不断接近她,接近这名其实知道他们是来杀她的少女,准备在打死她之前,大发慈悲地说上一些早已经想好的骚话,如此可以彰显自己伟岸的道德底线,抹平心里原本也基本没有的愧疚感。
佛道是一件修心的事,想要参悟奥妙佛法,心中不能有郁结,不能有对于自己的怀疑,对于世界的怀疑,他们要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对这个世界有着正面引导,正面倾向的好事。
所以重要的不是他们是否做的是好事,而是他们是否能够说服自己。
很明显,这些和尚在这一行上走得极远,否则他们必然不能够比其他的秃头先一步修行到五境,从百八十步到五十步,最后到二十步,十步……他们停下了脚步,将牵马的花香影团团围住,脸上佛光熠熠,即便沾着些寒霜风雪,也无伤大雅。
“你不该回南朝。”
一名僧人双手合十,惋叹。
花香影微微侧目,看向了这名秃头,她眯着眼,不是因为这样显得自己杀气磅礴,更多的还是因为日光照耀在他油光水亮的头皮上反射出来的光有一些刺眼,这样风雪雾霭的天气里,偏生头顶上的光还是那样炽烈。
“他们葬在了什么地方?”
“我想见见他们。”
和尚语重心长道:
“你没资格说这句话。”
“也没有资格提要求。”
“当然,我们也的确不知道花家的叛逆葬在了哪里。”
花香影见这些和尚对于自己的目的没有丝毫的帮助,于是准备离开,可有三名和尚挡在了她的面前,一步也没有让开,面带微笑,面带寒意,面带佛光。
手中的佛钵不知何时已经掏了出来,稳稳盘拖在了手中,浑身的肌肉绷紧,随时准备与花香影大打出手。
他们不动手,是因为没有把握。
等花香影出手,寻求她招式之中的破绽。
这些和尚知道花香影很强,作为一名五境的剑客,她路上已经料理了太多来企图超度她的大师,所以这一次他们为了求稳,抛弃了独吞‘佛果’的野心,选择了结伴而行。十六名僧人里面,不乏几名五境巅峰的修士,真要动起手来,他们没有理由会输。
甚至他们不会受伤。
窄小的雪花与日光穿过的一瞬间极短,花香影收了许久的剑出鞘的时间也很短,哪怕剑鞘的连接处已经被风雪完全封住,但在花香影拔剑的那一刹,这些无比坚固的风雪便全部破碎开来,炸开成了无数数不清的碎片!
没有光影的闪烁,花香影的剑藏进了浑浊的雪风里,只一瞬间就撕开了面前不足五步的距离。
面前的三名和尚倒飞而出,一人的眉间有血痕,眼睛已经失去了神采,而另外两人手中的佛钵破碎,面色苍白,与此同时,花香影的面色又变得苍白了不少,她一只手下意识地捂住腰间。
她能通过气海的神力暂时封住不太过分的伤口,防止自己失血过多,也能通过点穴的方式止血,可即便血能够止住,但疼痛却在伤口反复皲裂之中越来越明显,这样的疼痛已经严重影响到了花香影的行动。
那些和尚明显注意到了这一点,身后的一片朦胧飞雪里骤然绽放出一道璀璨的金色佛光,一根琳琅作响的禅杖狠狠击向了花香影的后背,花香影狼狈回身,剑锋处叠层起海浪滔滔,剑气似凝虹起,与和尚的禅杖交接,逸散的剑气将方圆数十步之内的花草吹飞翻滚,齐根而断!
轰!
气浪掀开,头顶的佛钵出现,里面佛光如龙奔涌,一只金黄色的巨手伸出,手握紧成拳,狠狠砸向了地面上还未站稳的花香影,拳头还未至地面,强横的力量已经压得花香影有一些喘不过气。
叮!
她挽开一个剑花,指尖轻弹剑刃,空气之中逸散出了一阵子涟漪,悠悠荡荡,这涟漪之中夹杂着一阵骤雨,剑意附着,活生生撕开了空气之中金黄色的巨手,然而这巨手之后竟还有莲花绽放,无数佛光似钢针袭来,只一瞬间就击穿了花香影的身体。
待佛光散去,花香影跪在地面,衣服破破烂烂,浑身是血,神情萎靡不振。
从夏朝走来,她已经力竭,否则今日雪中面对十六名僧人,她不会这样狼狈。
初入五境,花香影的实力也绝对不可以小觑,寻常的五境高手在她手中很难走过第二回合,无论是剑阁门中的悉心栽培还是白给曾经的点拨,都让这名少女在剑道方面有着非凡的建树。
可人力尤有穷尽时。
她太久没有休息,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继续战斗下去了。
“早在我来南朝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要活着回去,师门很多人都劝阻我,让我不要来,想来他们也一定明白南朝对于我而言究竟是怎样的危险,但我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