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柳沉沧停下了脚步,眉头紧蹙。方罗生不知何故,也停了下来。不一会儿,只听山林中传出悠扬的歌声:“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这歌声虽是男子之音,却空灵澄澈,其中说不尽的哀婉苦闷。方罗生喜好诗书,闻罢叹道:“这是南唐中主李璟的《摊破浣溪沙》,写的乃是思妇怀人,梦感鸡塞征夫,倚栏而更见凄凉。想不到啊,这佛门净地、红尘之外,也有如此多情缠绵之词啊。”
他念着念着,不由得心想:当年仪方和若娴都是那般美丽,如今一个脸如“西风愁起”,一个徐娘半老,可还真是……可她们却都是为了我,惹得红颜逝去,却是大大的罪责了。噫,若是剪风这般天下第一的美人,也会“韶光憔悴,不堪看”吗?
方罗生想着想着,便发起痴念来。柳沉沧嫌弃地瞟了他一眼,却眉头紧锁:这歌声虽然缥缈,似乎从数里之外传来,可却毫无断阙,余音悠长,绝不是等闲之辈。
他们这略停得一停,后面人便纷纷追了上来。万俟元喘口气道:“方掌门,怎么了?”方罗生道:“有人在唱歌。”众人哑然,柳沉沧道:“好像有人要拦路,大家一起上去。”
众人都心道:“什么有人拦路,就算拦路,这少室山上也只有和尚拦路,还能有什么别人?呵呵,你血鹰帮势力再大,终归也要害怕这少林寺。”
一开始,他们因为周若谷的铁扇门风头盖过五岳门派而心生不满,现在柳沉沧害怕少林寺,却都觉得理所应当,并无一人有“我五岳门派难道不如少林寺吗”的念头。
众人一起走了片刻之后,便到得少林寺山门。待要再往里走,却听见旁边传来“锵锵”“锵锵”的声音,似伐竹、似脚步,却极有韵律,仿佛是在打着拍子。
不一会儿,一个肩挑扁担的青年僧人走了出来,手脚均拷着锁链,那声音便是这锁链相互撞击发出来的。他旁若无人地走到山门中央,将两个硕大的水桶放下,双手合十,深施一礼道:“阿弥陀佛。”却就此站立不动。
众人都是讶异,见这僧人年纪轻轻,一身蔽袍,当不是少林寺中的什么重要人物。他身材极高,肩膀宽阔,面容和身体却很是消瘦。再细看他相貌,高鼻阔口,棱角分明,倒不像是汉族人氏。顾盼之间,既有悲愁之哭,也有野性之傲。
若在平时,柳沉沧早就一掌将拦路之人打翻。可从一句“阿弥陀佛”中,辨认出他正是方才唱歌之人,不敢太过小觑,便道:“小师父,你拦住我们做什么?”
这僧人将担子轻轻放下,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小僧奉方丈师父和住持师叔之命,在这里迎接贵客,请各位施主下山去吧。若是渴了,小僧这里有瓢,可以喝口水再走。”
此话一说,众人有的愤怒,有的呵斥,更多的是放声大笑,显然不把这个小和尚放在眼里。柳沉沧却沉默不语,目光落在了他挑的两个水桶上。说是水桶,其实却与人肩齐高、半丈余阔,乌黑如漆,似乎是以纯生铁铸造,不如叫作水缸更为合适。里面的水满满当当,几乎和缸沿齐平。两个加起来,少说也重逾千斤。
柳沉沧暗道:“这小和尚如此瘦弱,当不像是慕容海那种横练硬功之人,却能挑动如此巨大的两个水缸,脸不红、气不喘、手不抖,连这缸中的水都不曾洒落半点。其内功深厚,只怕不在我之下。”
然而柳沉沧这样想,其他人却未必忌惮。正如蚍蜉撼树,并非狂妄自大,只因想象不到树根有多么庞大。正如现在这群自诩一流高手的人,除了柳沉沧外,便只看到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挑水僧人,却完全想象不到这“挑水”二字的艰难。
程斐挺起轩辕剑,森然道:“小和尚,我嵩山和你少林寺向来交好,不愿撕破脸。快把少掌门的遗体,还有那个金人女贼交出来,不然休怪我不客气!”
齐太雁却已经按捺不住,上前喝道:“程先生,你同他废什么话!忘苦和尚显然已经站在了金贼一边,待我收拾了这个小秃驴,再去逼老和尚要人!”
说着,齐太雁斗然跃身而起,迅捷无比地跳向那僧人面前,臂骨中咔咔声响,在丈余之外仍依稀可辨。泰山派中爆出一片叫好之声,都认得这泰山派的镇派之功:岱宗十八掌。
岱宗十八掌,乃是泰山派昔年一位名宿所创,他见泰山三门下十八盘处羊肠曲折,五步一转,十步一回,势甚险峻,因而将地势融入掌法之中,成为泰山派一绝。
泰山十八盘越盘越高,越行越险,这路掌法也是越转越加凌厉狠辣。齐太雁凭借此掌成名,威震山东河朔近二十年,除当年败给柳沉沧外,还从未有敌人能真正接过他十八掌。
这僧人见状,轻轻叹了口气道:“罪过,罪过。”将手轻轻搭在扁担上,面对齐太雁迎面而来的一掌,不躲也不闪,只是手臂轻轻一振。
“啪”的一声,众人一下子愣住了。只见一条灰影一晃,齐太雁一声大叫,那魁梧的身子竟直直飞了回来,跌入泰山派人群中。那僧人腕上铁链响声未绝,一条扁担握在手中,兀自微微颤抖。再回头去看齐太雁,只见他一张方脸上印了一条红印,极为规整又极为对称,十分滑稽有趣。
泰山派弟子见掌门师父受辱,都是气冲斗牛,厉声呵斥,其他门派中却传来零零星星的笑声。齐太雁自然听得见,气得脸上充血,几乎看不出中间一条红印,却又无可奈何。这僧人出手确实太快,以至于到底是怎么给扁担打中的,竟连自己也不甚明白。
其实齐太雁虽然嘴上说得厉害,到底也不想随便害了这个僧人性命,刚才出手,原也是以恐吓为主,想着把这小和尚吓跑也就是了。掌中只下了五成的功力。
但不管怎么样,败了就是败了,若强加解释,来无异于欲盖弥彰,反而自取其辱。齐太雁生性刚烈耿直,不屑于多一句嘴,便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由得旁人嘲笑。
几位掌门却看得出这电光火石般一交手中的厉害,相互眼神一交,都暗想:“幸亏我没有上前,不然可就丢脸丢大了。”程斐看着这和尚,目光中多了几分忌惮:“小和尚,你叫什么?”僧人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小僧法名惠岸。”
(待续)